第89章 故事
戚蓉心上一紧，回望方诩之，他神情自若，仿佛真的只是在跟她讲故事。
几年前，先皇驾崩，还是端慧太子的小皇帝病重垂危，大周风雨飘摇，就像刚冒出芽的竹，脆弱而无力，偏偏西有羯族，遥遥相望，虎视眈眈。
当年群臣自危，朝野震动，据说最终是由皇太后出面，亲自下江湖，请了未知名的神医入宫，这才救活了端慧太子，仅仅三个月，端慧太子便痊愈登基继位，延续了大周这几年的太平。
“他选择牺牲？”
方诩之点点头，“他还是选择了用自己的命，换家族太平。做决定的前一晚，他的母亲满怀愧疚的抱着他哭了半宿，泪水浸湿了他的肩头。那晚，她告诉少年，他死之后，与他有几分相似的表兄将代替他成为家族的少主，她会守住这个秘密，谁也不可能知道。那一刻少年才知道，家族并不需要一个天资聪颖的少主，而是需要一个健康的少主，才能挽大厦之将倾。”
方诩之咽下最后一句话，其实还有许多话无法向她开口。
那一晚，他从梦中惊醒，病中视线恍惚，只看见床塌前帐幔被清风吹散，塌边着宫装的宫女战战兢兢端着药碗。他的母亲，才是三十的年岁，容颜已经苍老。和往日一样，她亲手为他端来药，一口一口喂他喝下，母亲的泪落进温热的药里，丝丝热气一圈一圈散开。
他顿觉不对，却对着母亲微微一笑，如同平日那般，在母亲的目光下将一碗掺着毒的药一口一口喝下。
戚蓉蹙眉，“可是，他却活了下来。”
方诩之目视前方，咽喉被冷风灌得生疼，他身上流着大周的血，救国之志，他曾经有过。为了社稷以身赴死过一次，那一次，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从没想过还能活下来。
既然活了下来，就想要长长久久的活着。
他道：“他本以为，这就是最终的使命，却没想到，有一个人救了他，为了救他，耗尽半生修为，练化了一部失传已久的……”
他顿了顿，戚蓉接口道：“枯木逢春。”
方诩之回头，与戚蓉的视线撞在一起，相对一笑，不约而同的突然明白了对面的人心中所想。
对视了一会儿，戚蓉道：“结局呢？”
方诩之问道：“什么结局？”
戚蓉清了清喉咙，“你还没说完呢，一般话本的主人公都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你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故事中的少年，被亲生母亲放弃，生死未卜，这并不是一个好故事。
方诩之扯唇笑了笑：“没有结局。不，或许，我也不知道结局。那个少年死了，却又活了，在若干年后又要面临一个选择。同样是用一人性命与千万人性命做赌注，这次，究竟是欣然赴死，还是苟活于世，他还没有想好答案。”
戚蓉深深地看着他，她听懂了这个故事，突然想到玄机营来临江口截杀，明明在平南王府的人到之前，他们有杀方诩之的机会，玄机营却迟迟没有动手。截杀不像真截杀，反而像是一场暗示，来自千里之遥的暗示。
方诩之从那日之后，神情就变了，身上天不怕地不怕的从容不见了，眉头始终是拧着，眉心拧成一个川字。
戚蓉缓缓道：“我不想知道那个少年怎么选，方大哥，我只想知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声音顺着风灌进耳朵里，如雷贯耳。
方诩之眼睫微颤，扑哧笑出声来，挑着眉梢道：“身份高贵之人才有的选，我一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怎么可能会面临这种令人头疼的选择，阿蓉啊，你多虑了。”
话说开了，方诩之反而顾左右而言他，企图蒙混过关。
戚蓉偏偏固执地想知道他的答案，又问道：“我是说如果，如果，是你呢？”
方诩之脸上还挂着笑容，望远处看了一眼，缓缓才道：“总之，不会去死。”
戚蓉凑近确认，仿佛呼吸都停了片刻：“真的？”
方诩之俯身刮了刮戚蓉的鼻尖，笑道：“因为某人说过，这世上没有人不想活，贪生怕死如我，自然也不例外。”
手指划过戚蓉的鼻尖，指尖刺骨的冰凉。
风，呼啸而过。
天空突然下起小雪。
戚蓉舒了口气，眼睛亮了，“既然不想死，方大公子只身入虎穴，是有了破局的法子？”
方诩之仰身躺在屋顶上，“有。”
“什么？”戚蓉急忙追问。
方诩之道：“本来没有，但颜誉接我来的时候对我说了一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
戚蓉一脸茫然：“什么意思？”
方诩之道：“我只身一人，还有什么筹码在手？只能以身作局，请君入瓮。”
戚蓉直勾勾地看着他，斩钉截铁道：“好，我陪你。”
方诩之惊得撑起身子，看着她欲言又止，许久才道：“什么？”
戚蓉道：“我说，你要以身作局，我陪你。因为我不想让你死，你就不能死，你知道的，我决定了的事情，谁也拦不住。”
方诩之瞳孔放大，盯着她看了半晌，飘雪落在她的睫毛上，又化成水雾，浓密卷翘的睫毛下是一双坚定有力的眼睛。
她追来找他，他心中觉得难以置信，却也明白，这是戚蓉对朋友的一番心意。可戚蓉对他的心意，他以为与自己对她的不同，戚蓉太小，他虽时常撩拨，却明白她还没开窍，对他实在谈不上男女之情几个字。
他也不忍看着戚蓉，为了那点似是而非地情义，有丝毫性命之危。
方诩之叹了口气，作死的笑了一声，“阿蓉，我与你萍水相逢，君子之交，虽然一同经历过几次生死，但，你实在犯不上为了我……以身犯险。”
萍水相逢？君子之交？合着她放着烟霞谷危难不去理会，眼巴巴赶来燕吕峡，生怕他丢了性命，无人收尸，就只是为了萍水相逢君子之交这几个字？
戚蓉莫名有一股火气被这八个大字彻底点燃，她冷笑两声，道：“我本也打算袖手旁观的，青凤山庄你算计我，还在颜誉那个江湖郎中给我下药，我恨不得你早死。烟霞谷突然有难，我余太师叔还不知道怎样，可我一直心存侥幸，觉得烟霞谷还有我爹。改道去了衡阳，又来了燕吕峡。”
她说到最后语气中带着委屈，“也是在今日，你快死的时候，我才发觉，我没有办法看着你去死，无动于衷，怎么办呢，方大哥，我对你，算不上清清白白的君子之交。”
方诩之瞪大了双眼，像是被人当面敲了一响锣，有些头晕目眩。
他突然想起徐晏玉临别之时对他说的一番话，“方公子，我愿意替你瞒着小姑姑，可是，你当真了解小姑姑吗？她是个固执的丫头，比任何人都要固执。她要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她喜欢练武功，所以无论师祖怎么想方设法阻止，练功怎么苦，她都要练，哪怕有一回练轻功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肋骨，她都不曾想过放弃。她喜欢的东西，一辈子也不会变，她看上的玩意儿，一辈子也不会放手，即使被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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