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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15章


当他想到她,就更深刻地感到自己像个病患,悲伤而无助。

        要命的心痛过去,此刻他感到的是一种幻痛,就像一条坏死的腿上的脚趾在痛。他希望那能离他而去,他却又祈求它不要离去。

        刚回到自己置办的庄园时,他突然感到有点儿发热。也许是昨天没睡好,昨天他做了一晚上的梦。

        他梦到自己孤身一人刚刚回来的情形,分明与雅思争吵的前一刻还历历在目,再度睁眼却回到了遥远的从前。满腹疑问,心力憔悴。

        刚接受心理治疗不久,他尝试着走出去一小会。在酒店外面,他以为看见了她,一下子愣住了,心里突然有点儿难受;他沿着林荫道,不自觉地尾随一个外貌有些地方同她相像的女子,却又害怕看清楚不是她,害怕失去那种错觉所带给他的感觉。

        胸口泛疼,他最终只是走了小小的一段路。回到自己认为唯一安全的地方,他开了瓶酒,心中书写着一封永不会被寄出的信,林林总总地写了很多。

        酒都喝光了,空瓶是大教堂中殿的那种颜色。他听见空荡的回声,来自空荡的心底。

        他醒来了。

        打开床头柜的一盏夜灯,几乎不用费力就能注意到边上摆着的一枚平安符,红色的丝线都闪着粼粼的光泽。

        再往下看,他想起睡前的酒杯不小心自自己的手中坠落,如握不住的流沙,幸好他当时已经把酒喝完。

        酒杯碎了。

        贺峰双眼无神地看着一地残破的碎渣。玻璃折射灯光刺激着眼让它们变得潮湿。

        恍惚里贺峰想起多年前的某个午后,刚到印尼不久,他还是个孩子,父亲带他去钓鱼,河水潺潺,阳光刺目。他把手探入水中感受着流动的生机之美,青草和水气里贺峰无视下游的喧闹和烧烤的诱人香味,他专注体验和思考着,父亲走过来蹲在旁边也把手伸进河水里,清透的溪流,暗金的戒指,银色的鱼忽隐忽现。

        孩子怔怔地看,不解地提问:“为什么不把它围堵起来变成水潭,这样才更方便我们钓鱼。”

        他的父亲说:“因为他们想满足嬉水的欲望。其实任何事物都有归属,溪流应该只存在于山岭间,奔跑在山谷。你想得到只需简单地靠近就好,观赏它从细小到浩大最后汇入海洋。抓紧了反而什么都得不到,道理虽简单却不是大多数人能做到的。”

        他皱起眉,看着父亲掬起水,掌心里托着折射出七彩光线的晶莹,攥紧后再摊开便什么都没有了。

        雅思问他钓的是什么鱼,他说是鳟鱼。

        自从他在那个胡闹又鲜活的早晨提起十六岁的自己读了泰戈尔的《爱者之贻》后,她来了兴趣,便缠着要他多说些在印尼的往事。

        然而多年后贺峰再次来到这里,溪流已经消失了,甚至连死水都没有,昔日生机勃勃的密林已然只剩下烈日和挖空的地下,干涸的铺满了卵石的渠道对面站着自然保护协会部长,跟在身边的瘦高的年轻人忧心忡忡且急切地和官员们争辩着。他没有把这个经历告诉她。

        她说谈论鳟鱼的人是种非常特殊的类型,孤独、任性。但话音一转,她眨着眼睛吻上他的唇角,“但你不是。”

        你不孤独,也不任性。

        他记得自己当时只是无甚意味地笑了笑,加深了这个吻。

        而此刻他觉得实在很有道理。

        半夜醒来,他似乎听到窗外传来铁杉树林间的风声、湖里潮水的拍岸声。在某种没有意义的静坐中,他看到自窗外倾泻进来的第一缕日光,风大了,湖水高涨,漫到湖滨,他听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心空落落的,能在心里听到回音。

        “别胡来,那是糟践和摧残……”(出自华兹华斯的《预见》)

        将大红的平安符重新放回胸前的口袋,贺峰看到书桌上摊开的华兹华斯诗集,入眼的第一句即是如此。

        诗集是被红色法兰绒包装了书皮,那纸张光滑而温厚,也没有普通书籍令人厌烦的刺眼反光。

        如果他念给她听的是华兹华斯的《预见》,如果他心中想到的是“别胡来,那是糟践和摧残”……

        可世上终究有太多的如果,太多的无可奈何。

        就像他十六岁时读的是泰戈尔的《爱者之贻》,不是华兹华斯的《预见》,就像他十六岁时安家在印尼而非伦敦。无可奈何。

        他紧攥着诗集,跌坐在床上。

        他连纸一起捂着脸。

        墨、玫瑰、金属和糖果的味道充盈在鼻腔。

        孤独与任性再一次地攫住了他。

        雅思在早上一般会提前设下三个闹钟,从七点十分开始,每隔五分钟一响。铃声是系统默认的,因此虽然一周要响十多次但雅思在下一次闹铃响起前仍记不得到底是怎样的乐曲。她通常都睡不沉,很快便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懒洋洋的手去按掉铃声,然后睡眼惺忪地起床洗漱,并在八点钟准时出门。

        八点准时出门,如果是工作日可以赶上一班时间正好的公交,有时她会拦下一辆出租车。如果是休息日,则可以沿着蜿蜒绵长的街角行道做晨练。八点,正是太阳完全升起的时间,玻璃映照朝霞,她不怕阳光刺眼,总喜欢坐在有光照射的位置。

        九点刚过,她会走出公司的电梯,在自己的座位上和同事打过招呼,便开始一天的工作。

        公关设计、档案整理、成员组会,早上的时间很快过去。到了午餐时间,雅思一般从手提包里翻出自带的便当——通常是素食沙拉和在公司的自助饮料机里买下的果汁。

        她通常会忽略果汁瓶上的成分表,因为她不在乎果汁里究竟有多少糖。毕竟显而易见,步入新世纪的人们生活有诸多不易,总需要点简易快速便能获取甜蜜的途径——哪怕仅局限于唇齿。譬如雪柜里排列齐整的鲜榨果汁和碳酸饮料,它们用鲜艳的色彩和甜蜜的口感,带来一种新时代里廉价又快捷的快乐(当然雅思不会选择碳酸饮料)。

        再者,去年夏天她刚回家的那会,吃起冰箱冷冻层里最贵的开心果味雪糕的劲儿可更狠。这直接导致了康雅言在工作压力巨大急需甜品调解时,在冷冻层东翻西找却找不到那盒平常都没人吃的开心果味雪糕——由于价格最贵,通常都会摆到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大家再分了吃。雷厉风行的康雅言此刻也雷厉风行地将目光直指嘴角还残留罪证的雅思,在大家姐难掩怨念的眼神下,雅思只得讪讪赔笑,在对方的眼神由怨念转为狐疑前,一向疼爱女儿的康爸主动做了和事佬——当机立断决定去超市采购。受到两个女儿的感激后的康青杨很自然地出现了战略性误判,今年夏天冰箱里的雪糕存量是往常的两倍还多,可雅思已经不再需要那么大量的雪糕来调节心情,所以多余的雪糕都进了石泰禾的肚子。

        午餐结束后是短暂的午休和下午的工作:和上午的工作内容大差不差,至多多了一项总结工作。寻常一日很快过去,六点准时下班,再坐公交回家,正好赶得上窗边落日,以及晚间黄金八点档的电视剧开播。

        这是一般情况下雅思一天的生活。非常规律和健康。

        而自从某一天不知怎的发现了一间格调雅致的画廊后,雅思的生活安排里便有了一个不定时炸弹。在画廊的午后,在温暖的阳光和咖啡的飘香里,在一堆什么都堆砌不成的零星记忆中,雅思会想起她坐在一群包围着她跳跃的褐色小鸟中间,跟那个人一起在公寓的阳台上吃早餐,他们在明媚的蓝天下享用新鲜的瑞可达乳酪和帕玛火腿三明治。当然大部分时间都是素食沙拉,源于雅思的健康理念,而那个人很顺从地就改变了自己的食谱。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说是炸弹呢?因为雅思偶尔会因一时兴起而推了原本的安排来到画廊放松放松。

        比如今天。今天本是工作日,雅思却跟上司称病请了假,实则是躲在画廊的咖啡室里喝摩卡看杂志。一个原因是有些不负责的一时兴起(不过公司最近没有接到什么新的项目,所以雅思心中的愧疚少了几分);还有一个原因,雅思不会跟任何人提起,因为这在旁人看来实在不能也不该成为某种烦恼,甚至说起来他们还会认为她是在炫耀或是撒娇——前几天跟杨志球逛完植物园后,两人散步,正巧路过cartier,在男友的鼓动下,两人量下并留存了手指尺寸,而现在他问她喜欢哪种钻石形状。

        雅思向珠宝店的店员要了一份巨大的图册,就在午后充裕的阳光下,在阅读困倦的间隙,一张一张地翻过各式美丽的戒指。

        看得久了就开始不自觉地想起她曾买过的对戒。努力回想的话确实能在脑海中描摹出它们的形状,但是雅思不愿,她想起对戒被自己放进了小狐狸扑满里,然后没有被自己带回来。

        顾而到此一步就好。雅思为这次短暂的回忆打上了一个句号。

        她并不热切于要和杨志球订婚,只是双方的父母已经分别见过,并都流露出期待,希望他们能够更进一步。做出这个决定之前,雅思和杨志球曾各自轻松地聊起过昔日的情人,她没有提及那个人——但这样一来雅思只能提一些以前暗恋的学长,鉴于她当时的身材,暗恋只能是无疾而终,所以她只好把与那个人的部分事实嫁接到了一个编造的人身上。

        康青杨和白筱柔在雅思从美国回来后,就开始加倍关心起小女儿的生活。尤其是白筱柔,精明又善于算计的康妈更关心女儿的感情状况:她从没带过男友回家,社交动态的照片也不爱更新,似乎对恋爱不感兴趣,倒是经常跟高中同学或是以前的好友一起出去玩。在雅思开始工作的第三个月,白筱柔委婉地问雅思是不是比较喜欢女人。直到02年的年初,雅思因工作原因结识了柏司建材的主席杨志球。

        那时候雅思还没有想要恋爱的心情,对杨志球总是不咸不淡、有礼有节的。除了业务上的交流,他们很少交流彼此的私事。有天休息日雅思独自在诺士佛台喝闷酒,遇到杨志球,聊了一阵。在酒吧朦胧的灯光里,杨志球深深地凝视着她,同她讲:“如果你总归要跟一个人在一起,如果你总归要和一个人步入婚姻,那为什么……那个人不可以是我呢?”

        于是过了四个月后雅思便把他带回了家。

        在他们量完手指尺寸的那天结束,杨志球便外出公干了。在往常都用来约会的休息日,除去和男友的通话,雅思很乐意一个人打发时间,白天去购物扫街,午间在自己喜欢的餐厅里吃饭,下午便可前去各个教堂散步,沿着狭小的巷道,一路穿行到光线夺目的巨大广场。她独自一人,在街上总被陌生男士搭讪。雅思不禁想起她跟那个人短暂的那一年,即使她独自前去购物中心挑选出席晚会的裙装,男士们也能感觉到她的芳心已有所属,仿佛她是一部疾驶而过、休息灯信号已经亮起的出租车,不会停下来关照他们(这里要除去陈少东,他是个特殊情况)。现在虽然她订婚在即,她却依然察觉香港男士们的火热注视,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和杨志球之间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一天午餐后,雅思乘兴而往,一路走过康宏广场,来到香港历史博物馆。她仍旧被陈列窗中那些年代久远、依然完好,曾经碰触人们唇齿的杯盘和汤匙所吸引;那些扣针过去系着他们的衣服,细细的棒子被用以在皮肤上涂抹香水。当一对面带微笑、充满温情的年轻夫妇携手出现在馆内复原的当铺前,用手随意地拨弄老算盘时,雅思蓦然惊醒:她即将迈入的这段婚姻,一如这对年轻夫妇,已然带上了某种倦怠乏力的气息。虽然她知道经年累月,婚姻极有可能出现生机,也许某天下班归家途中,在温柔的夜色中,爱恋便油然而生,但是此时此刻,她只感觉到婚姻的凉意。

        在回家的路上雅思经过路边的水果摊顺手买下了一袋橙子和一袋苹果,抱着两纸袋出来时正好遇上同来买水果的石泰禾,于是雅思省下了力气,跟着接过水果袋子的青梅竹马去了街角公园。

        “所以阿思,你为什么打算嫁给他?”

        雅思跟他说出了自己从未跟任何人提起的真话。

        “我以为这样也许可以带来一些转机。”

        例如找到一个还算不错的家人,排解她的孤独。例如回到一种正常的生活。

        石泰禾不再追问。雅思亲密的朋友们,要么觉得她即将做出一件平庸却合理的事情,要么认为她太过轻率(amelia甚至在邮件里说幸好还有订婚可供反悔)。但石泰禾和她们不同,由于雅思面对自己的青梅竹马总是会想起那个人在那晚提起的一句话“你当他是好朋友,那他呢?他只把你当好朋友吗?”,所以她看到石泰禾露出一副消沉苍白的面容后只能感到一阵不能回馈其感情的愧疚。

        当晚她最终选中了戒指的款式,把图片发到了杨志球的电子邮箱,十分钟后收到了回信。

        自然毫无疑问,他不会反驳她的决定。

        再一次环顾未来的新居时,雅思心中又浮现出那些烦恼,关于她和未婚夫的感情,关于婚姻的倦怠乏力。可她最终释然了,既然她管不住她的心,那她的心也别想管住她。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人不会因为有了缺憾就死,人生也不会因为有了遗憾就玩完。

        她耸了耸肩,打开了半边窗户,嘴角略显悲伤的微笑已被雪白的纱帘抹去。

        “地毯很漂亮。”

        “我选的当然漂亮。”

        本只是理所当然的回答,本没有娇嗔的意思,却被脸上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情带出一份理所当然的娇嗔。这样的娇嗔,大多数的男人都很受用,所以雅思很成功地制止了杨志球想要开红酒的意图。明天就是他们的婚礼,这时她不想喝酒,不愿想起“借酒消愁”这个词。

        雅思垂了下眼,绣着复古东方花样的毛呢地毯上有道红色纹路,她此时还穿着高跟鞋的两脚正好被这道红线分开,似乎将她的人生也给分隔了开来,只要她稍微动步,只要小小的一步,就能跨过这道红色的沟壑。

        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刮动了纱帘和书页,吹凉的花茶带有一种特有的类似花瓣凋零的苦涩,一时的安静能清楚地听到电视机突然插进来的新闻:“……据本台特派记者报道,就在半个小时前,天堃国际主席贺峰已回到香港,并将与臻万国际主席宋世万共同商议……”

        “啪”地一声,雅思将电视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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