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活阎罗
风雨交加，树影斑驳。
世间仿佛静止，她的眼前看不见其他，只有方诩之胸口浸出的血红。
方诩之强撑着身体半跪在地上，戚蓉持刀用力向活阎罗砍去，又被活阎罗反手击退。
气压震得她胸口一痛，戚蓉心里有一丝愤懑，一丝恐惧，脑中突然想起太师叔常常说的话：“在真正的高手面前，耍小聪明只能让你快点送命，并不能救你的命。”
她爹爹是个高手，虽然据他自己所说在江湖上寂寂无名，可依然是个武艺高强的绝顶高手。平日与她交手只出五分力，五分力中又有一片慈父之心，下手留有余地。
此时与活阎罗正经交起手来，她才知道她平日引以为傲的身手在真正的高手面前，不堪一击。
喘息间，耳边只余银索打在雨中的沙沙声，还有细雨刀与银索摩擦的声音，她只能在活阎罗的银索下逃窜，被银索挡在活阎罗外围，近不了身。
方诩之缓了几口气，脸色青紫，冷汗直流，气若游丝挤出几个字，“攻他下盘。”
戚蓉急中生智，细雨刀虚晃一刀，狠狠朝活阎罗面部插去，活阎罗转身躲开，细雨刀脱手之时，戚蓉腕上的雨霖铃同时飞出去，缠住活阎罗脚腕，再重重一拉，雨霖铃在活阎罗脚腕上拉出一刀口子。
活阎罗一个旋身，蹬腿上树，一掌朝她攻来，掌风只在戚蓉几寸间。
方诩之喘着气，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楼主三思。”
活阎罗眼尾扫了一眼方诩之，手下停了一瞬。
方诩之压不住胸口的闷痛，用力咳了几声，一声接着一声，咳出一口黑血，缓了缓才道：“我……咳咳……我可是给楼主挡了一个大麻烦。”
活阎罗收掌，负手看向他。
方诩之声音沙哑，“她可是个棘手的人物，动不得，伤不得，更杀不得。”
活阎罗起了兴致，眉头舒展，看他又想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是三绝之一，戚自天戚前辈的女儿。”
活阎罗转身审视戚蓉一眼，眼中难掩惊讶。
从这个小丫头出手开始，他就隐约有猜测，小丫头资质不凡，想必出自名门。
江湖上年轻一辈中，没有能跟他纠缠百招之上还不落败的人，使了一手变化多端的刀法，刀法诡异多变，又像是集众家之长，看不出来路。
思来想去，近日风头无两能对得上号的，只有云山脚下杀了断肠鬼一战成名的女子。
若说她是戚自天之女，倒有几分可信。
方诩之撑着一口气起身，缓缓道：“楼主知道，若要说四圣三绝中最难缠的一位，当属戚自天。十五年前，单骑赴西域，千里奔袭，夜闯羯族王庭，斩下浑邪王人头的人。性情乖戾，轻易不可得罪，你今日杀了他的女儿，你猜猜，他会不会像当初刺杀浑邪王那样……千里追杀你。”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而无力，却像一把把利刃，刀刀割在血刃上。
看着活阎罗始终含笑的脸色变得凝重，仿佛若有所思。
方诩之又道：“还是说，楼主觉得，燕子楼比得过西域王庭防御森严，还是有羯族三千铁骑护卫，即使是有，只怕也挡不住戚自天吧。”
他□□裸的威胁，令活阎罗心里十分不快，他忍不住暗笑一声，挑眉道：“本座杀了她，再杀了你，你死之后，此处再无一人能开口，戚自天又怎会知道这丫头死在本座手里？”
方诩之凝视着他，道：“楼主，实不相瞒，方才同我们一路来的，还有戚前辈的徒孙，此刻想必已经进了湘州城。放心，戚前辈不用费多少力气，就能知道我们是死在你的手中。”
活阎罗太阳穴一跳，有些意动，面露犹豫，他为杀方诩之而来，确实不愿意无缘无故招惹上三绝之一。
方诩之又道：“她一个小丫头而已，不知道江湖纷争，影响不了楼主的大业，不如，放她走吧。杀她一个黄毛小丫头，对楼主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给楼主惹来不小的麻烦，得不偿失。”
活阎罗闷声不响，在内心盘算得失。
方诩之用力咳了一阵，拉过戚蓉轻声道：“逃命去吧，往湘州城逃，活阎罗忌惮戚前辈，一时半会儿不会再追了。”
戚蓉垂着眼，她从来没听她爹爹说过江湖之事。什么三绝之一，什么千里奔袭斩杀浑邪王，这些关于她爹的往事，她都不曾听说。
在爹爹嘴里，他是江湖中寂寂无名之辈，名号提起来都让他羞耻。
在太师叔嘴里，爹爹是个没用的男人，连妻子都护不住，只敢龟缩在烟霞谷避世不出。
她敛去表情，甩开方诩之的手，“我不走。”
方诩之又咳了几声，脚下踉跄。
戚蓉捏紧雨霖铃，冷声道：“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逃命两个字怎么写。不就是活阎罗吗？拼了命放开手打一场，赢了固然好，输了，也不过就是一条命，赔了便赔了。”
她一声豪迈，大有豁出去的架势。
方诩之气结，说好的有自知之明，跑路为上呢，这会儿又不记得了，“你什么时候学了问剑山庄一群愣子那套，不是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吗？”
戚蓉不耐烦打断，“少废话，我出门混江湖，如果每次遇到危险就要抬出我爹的名号狐假虎威以求苟活，那才是真的该死。我今日也不必逃命了，没脸再回家，直接拔刀抹脖子自尽来得更干脆一些！”
方诩之胸口更疼，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伤的，手拍胸口顺了顺气，“你的骨气难道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戚蓉冷笑一声，忍不住反驳：“你也知道是性命更重要，那你撇下我跑回来送死！”
没有他神来一招，就没有此时要命的处境。
活阎罗突然飞身而起，银索纷飞，戚蓉脚底一碾，眼神坚定不移，她就算不是活阎罗对手，也未必不能扯下他一条胳膊。
死，也要死的不亏！
戚蓉的雨霖铃与活阎罗的银索交织，火光四溅，缠成一团。
方诩之眉头一皱，苍白的一张脸没有一丝血色，他强行提起一股真气，冲开因先前那一掌而堵塞的经脉，两步上前从中截开活阎罗。
戚蓉脑中一片空白，心上一窒，眼睁睁看着方诩之不自量力接下活阎罗一掌。
“方大哥！”
接掌的那一瞬间，活阎罗的眼兀地瞪圆，一根牛毛粗细的银针从方诩之袖中射出，直入活阎罗心脉。
方诩之含血的唇角一勾，眼神冰冷透骨，身上像散架了一般，他能感觉到，活阎罗这一掌，比上一掌更厉害，让他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没有一处不痛。
还好，临了之际，活阎罗也中了他的针，针直入心脉，一定比他先断气。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招同归于尽，他一向用得极好。
戚蓉拔出树上的细雨刀，借力一跃，刀刃狠狠插进活阎罗的胸膛。
活阎罗倒地不起，方诩之松了口气，往后直挺挺倒在泥泞之中，雨水一滴一滴滴落在他脸上，一点一点冲刷掉面上血渍。
他缓缓转头看向同样泄力倒在泥泞中的戚蓉，正一脸焦急往他爬，美人芙蓉如面，动人心弦，一如初见。好像自那时起，就没见过她这副狼狈模样。
终究，还是他连累了她。
好在……没让她陪葬。
戚蓉远远撞进方诩之的眼中，眼眶一热，忍不住鼻酸，身上的痛远远比不上心中恐惧。
她在泥土地上爬得更快。
方诩之眼前一片模糊，恍惚之中被一团温暖紧紧抱住，他强撑着眼皮，看最后一眼，美人哭得梨花带雨，他却一点都不觉得欢喜。
滚烫地眼珠打在他的脸上，他想要伸手擦掉戚蓉的眼泪，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戚蓉抱着方诩之，心好像被人用手紧紧攥住，又狠掐一把，胸口喘不过气来。风雨肆虐，她倒灌了一口凉风，下手狠狠掐了一把腿侧，疼痛让她意识逐渐清醒。
“他活不久了。”
戚蓉寻声望去，郑观音一瘸一拐抱着右手从矮树走出来。
搂着方诩之的手下意识一紧，“你……什么意思？”
郑观音道：“中了活阎罗两掌，他的经脉已断，五脏六腑俱伤，活不了几日了。”
她的话一字一字像鞭子抽在戚蓉心上，戚蓉僵直起身体，固执道：“我不信。”
方诩之聪明绝顶，诡计多端，他怎么可能会死。
谁死了他都不会死。
郑观音见她愿意自欺欺人，冷笑一声，“到今日我才相信，原来这个世上真的没有枯木逢春，若是有，不知公子怎么会沦落到这副田地。”
郑观音一步一顿走到活阎罗身边，沿着她走过的路上，一步一滴血，她走得十分艰难。抚摸活阎罗的脸，从眉梢，到下巴，她痴迷叫了一声，“三哥。”
活阎罗半死不活，动弹不得，眼珠子一瞪，不知是气还是怒。
郑观音呵呵笑起来，“是你带我进燕子楼，将我养大，亲手教我，也是你让我知道，燕子楼素来是利益相争你死我活的地方。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原来你死我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活阎罗嘴里含着血沫，神情恍惚，喃喃叫道：“阿袖……”
郑观音痴痴笑着，笑的眼眶含泪还在笑。
阿袖这个名字，就连她自己都快忘了。叫阿袖的时候，她还在花楼里，给人跳观音坐莲，那是她一举成名的舞。
他曾说过，再也不会让她受辱。
笑完之后，她抹去眼角的泪水，左手持一把匕首，利落将活阎罗右手五个手指齐齐斩下。
“这是你给我的一刀，我只还你一刀……”
活阎罗白眼一翻，咽了气。
她直勾勾盯着活阎罗半晌。
半晌之后，她回头道：“小丫头，今日你救我一命，我放过你一马，来日再见，我绝不留情。”
郑观音又一瘸一拐的离开，带着活阎罗的五个手指。
望着她的背影，戚蓉眼皮渐重，握住方诩之的手，倒在他身上沉沉睡去。
天高地远，她在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只知道郑观音说的都是屁话，要是她还有力气，怎么会白白放过她跟方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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