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临江
入夜时分，临江口并不安宁。
临江口春来客栈，人坐满堂。
身高体壮的小二游窜在每一桌中，少见的忙碌。
方诩之坐在二楼窗边的四方桌上，饮下一口冷酒。
黑玄直挺挺站在他身后，黑脸黑刀，面无表情，引人注目。
在客栈众人纷纷投来异样眼光中，方诩之忍不住抬头，“黑兄，不如，你坐下？”
黑玄面无表情道：“楼主有令，不能让你死在路上。”
方诩之叹了一口气，目光放在他那把黑刀上，“在下怎么觉得，你们家楼主，是怕在下不能早点去死呢？”
黑玄垂眼看他。
方诩之道：“在下易容本是为了不透露行踪，可黑兄你这架势，此地无银三百两，江湖中谁人不认识你？就算不认识你，也会认识你这刀。”
黑玄眼珠动了动，犹豫片刻，在方诩之对面坐下。
方诩之松了口气，又饮一口酒。唇边那颗痣被酒水浸湿，摇摇欲坠。
一柱香过后，黑玄突然死死盯着他。
方诩之端酒的手一顿，每当黑玄用这种眼神看着他，多半大事不妙。
“又来？”
黑玄一双鹰眼环视四周，戒备地扫过每个人的脸。
方诩之急忙将桌上的牛肉夹了两片放进嘴里，千钧一发之际，填饱肚子来得更加重要。
黑玄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方诩之无奈将筷子放下，“这回又是什么来头？”
一路上窥探他行踪的人不少，早死于黑玄剑下，出了衡阳之后，追来的人更少，好不容易有间客栈歇脚。
黑玄道：“是个高手。”
方诩之蹙眉，“高手此时不是应该都在衡阳。”
黑玄依旧木然地道：“一路追过来的。”
方诩之挑眉，一路从青凤山庄到衡阳，再由衡阳到临江，黑玄说的话屈指可数，今日已经算是话多的一回，很是难得。
话音刚落，客栈门帘被风吹起，来人的眉眼被面具遮住，直直上楼向方诩之走来。
黑玄蠢蠢欲动的手放在刀柄之上。
那人缓缓走近，气息盘旋在身旁，犹如一团浊气一步一沉，黑玄拔刀起身拦住那人。
方诩之阻止道：“黑兄且慢。”
黑玄看了方诩之一眼，刀还在手中，被来人的气魄震动，发出蝉鸣一般的声音，还没出手，心智自乱。
方诩之不紧不慢的在身旁的位置上倒上一杯酒水，对黑衣人道：“慕容前辈，请。”
黑玄一张黑脸上多出一丝震惊，似乎明白了什么，气道：“你故意拖慢行程，就是为了等人？”
若不是他有意的，按照原先定好的行程，早就到了燕吕峡。
方诩之道：“黑兄误会了，在下是在等人，不过，等的人不是慕容前辈。”
黑玄道：“公子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
临江城边，暗夜的小路上，星光熠熠生辉，马匹嘶鸣。
戚蓉赶在时限最后一日进入临江，天色漆黑，她又困又累，拖着疲倦的身躯，心情烦躁，身后还紧跟着一条怎么甩也甩不掉的尾巴。
眼前就是临江口，她索性调转马头，等着那尾巴送上门来。
不过一会儿，一匹马晃晃悠悠撞入她眼帘，马背上驮着一身麻衣的颜神医，自己送上门来。
他比戚蓉差了不少，赶路几日，一张白脸已经变得蜡黄，身上腿上沾了一层黄沙，半死不活地吊着一口气，不知暗地里骂了方诩之多少。
见到戚蓉，他先是一惊，随后喜道：“戚姑娘，你竟也在，真是巧了。”
戚蓉笑了笑，非常佩服颜誉能睁眼说瞎话信口拈来的本事，同时也鄙视他贫瘠且老套的借口，道：“不巧，我在等你。”
颜誉神情逐渐僵硬，“等我？戚姑娘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
从衡阳一路跟着她出城，傻子才猜不到。
“或许……”戚蓉收回笑容，“跟你一样，是掐指一算呢？”
颜誉：“……”
客栈中，窗台边，一壶酒饮尽。
黑玄抱手靠在窗台边，闭目养神。
慕容岩宽袖轻轻扫了桌边，手指轻点酒碗，淡淡道：“萧峰越死了。”
西域宗师，关外第一高手，最后死在中原武林三绝之一的慕容岩手上，不算是堕了名声，生前声名鹊起，最终无人问津。
方诩之唇边微扬，“慕容前辈出手，自然能令在下放心。”
慕容岩心情尚可的模样，道：“至今为止，我已经替你做了两件事，还剩最后一件，不如，这剩下最后一件，我今日一并还了如何？”
离客栈两里之外，杀气腾腾，有不少于三十人正在赶来，客栈中的人浑然不觉大祸将至，还在低头吃着餐食，与友人妻子聊着家常闲话。
方诩之微微一笑，慕容岩曾答应他替他做三件事，问剑山庄一件，如今杀萧峰越又是一件，慕容岩自来一诺千金。
他道：“慕容前辈的承诺，在下舍不得就这么用了，月仙前辈可还安好？”
慕容岩目光一冷，透出瘆人的寒意。
再高深莫测的武功，都有克制的办法，再武功卓绝的高手，也会有旁人不敢触碰的逆鳞。
“她，身子尚好。”
身体尚好的意思是，心情未必好。
方诩之抬手招来小二，又上了一壶酒。这种客栈的酒成色不好，喝着跟喝水并没有区别，一壶下肚，丝毫没有感觉。
酒又喝了一壶，方诩之道：“慕容前辈如果还有余力，不如，带月仙前辈去一趟唐门。”
慕容岩不解，许月之如今恨他，日日忧思，去一趟唐门如何能解。
方诩之道：“唐门毒仙唐婉婉有一个女儿，名叫唐雁，前辈该去见见，也许见了，有些事，就不会郁结心间。”
他边说，边替慕容岩把酒碗满上。
慕容岩眯着眼睛看向方诩之，“唐婉婉何时有了女儿？”
方诩之点到为止，没有再说话，默默饮酒。
慕容岩冷笑一声，没有说去还是不去，只淡淡扫了一眼黑玄，问道：“你确定今日不要我做这第三件事？”
方诩之太阳穴处突突的跳动。
不多时，客栈外飘来森然地杀气，来者不善，浩浩荡荡涌进来一群人，步伐整齐，都穿着一身黑衣，黑布遮面。
黑玄在吵闹声中缓缓掀开眼皮，看向窗外，客栈被一群黑衣人团团围住，与满街的黑融为一体，□□架在客栈门口，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客栈中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叫声此起彼伏，客人开始四处逃窜。
黑玄下意识看向方诩之，喃喃自语道：“玄机营。”
北境守卫军的□□营，改头换面偷偷摸摸来了临江口劫杀，跟了他一月，黑玄第一次怀疑起方诩之的身份。
方诩之沉默着，一双眼睛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慕容岩最是气定神闲，淡定地用竹筷夹菜。
方诩之这才慢悠悠回答道：“不用辛苦前辈出手。”，又对黑玄道：“黑兄，劳您大驾，客栈中的人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死了无辜。”
黑玄抱着刀靠在窗台上，冷冷道：“我的任务是，护你一人性命，其余的人与我无关。”
方诩之突然觉得头疼，手扶上额头。
但凡化雨楼萧策有些良心，算计他的考虑一下人情往事，都不会派一个素来以冷血薄情为处事标准的黑玄来接应他。
他越来越觉得，萧策盼着他早死。
一旁的慕容岩凉凉开口，又给方诩之加一点心酸，“你高看他了，以他的功力，他护不住你，更别说这客栈中的人。”
黑玄嘴角抽动，手慢慢握上刀柄。被人这样看扁，即使看扁他的人是武林宗师三绝之一，同样不能忍受。
方诩之呛了一声，许久不见，慕容前辈的嘴一如既往的像抹了毒药，伤人不见血。黑玄手中一柄玄武神鬼刀，刀下多少亡魂，连他都护不住自己，岂不是砸了化雨楼四大护教的招牌。
慕容岩无视黑玄难看的脸色，继续道：“你既然已经选择了，我不会出手帮你，你我早有约定，你死了，承诺作废。”
在江湖上多混了几日，这世上盼着他死的人又多了一个，方诩之站起来，探出头去饶有兴致地看着下面整整齐齐的一排排□□。
黑玄注意力集中在□□的箭矢上，一刻都不敢眨眼。
弩卫纷纷从两边让开，留出中间一条路，为首的人同样带着黑布，头上白玉束冠，价值不菲。
白玉发冠，是朝廷制式，连脸都遮得严严实实，偏偏留下这么一处破绽，生怕他人看不出来。
方诩之摩挲着下巴，“我等的人这不就来了。”
黑玄默默扫了他一眼，又死死盯着楼下。
那人抬手，声音冰冷：“今日在这客栈中的所有人，格杀勿论，不许留一个活口。”
弩卫齐刷刷的声音震耳欲聋：“是！格杀勿论！”
声音穿透墙壁进到客栈中，叫喊声停了一瞬，又发出更悲戚的绝望的呜咽，胆子小一些的蜷缩在角落中，有些胆气的拍桌怒骂起来。
方诩之无奈地摇摇头，“黑兄，你一出手能打掉他的发冠吗？”
黑玄茫然道：“为何？”
被玄机营的□□对着，打落领头人的发冠于事无补。
方诩之道：“看他不爽。”
黑玄转头：“……”
实在对他无话可说，只能当他没说过。
就在此时，一颗碎石飞过，砸在领头人白玉发冠上，发冠掉落，黑发乱糟糟披下。
方诩之朝扔石子的方向望去，天地骤然暗淡，四周寂静，只余那一抹黄衣，心猛地一抽，酒碗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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