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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相思与君绝


南外宗原本的造办监做的是官办丝织品和瓷器的监造,因此带旺泉州城民间丝织业和瓷器,以至于南外宗造办监大量的官办出口贸易物货都给了泉州城的商户。南外宗从中尝到甜头,只要派人监督造办,盖上官办的印鉴,便能卖出高价。因而,内销的香料,南外宗也想从中再插一手,正常香料贸易的抽解、博买,已经不能满足于泉州城皇族们日常奢侈生活的需求。

        于是,南外宗决定与榷易院下的香药局,联合成立香药局造办监,由张延平主持监造事宜,但与先前造办监出口贸易的物货一样,香药局造办监也不具体操办各种香品的调配与调制,只是挂个名,但至于挂在何处,这个香坊便能声名鹊起。

        说简单一些,南外宗香药局造办监选定的官办香坊,便如同为都城临安宫中监造的皇商一般。但又有别于皇商,皇商有自己的徽记,香药局造办监直接盖的是南外宗官造。

        沉水记章家失了皇商之名,突然举家迁至泉州,虽说不失为明智之举,但都城是天子脚下,章家在朝中盘根错节,想要东山再起并非难事,为何偏偏要远离朝堂,在香坊林立的泉州城谋片瓦之地。

        杜且突然想起,前些时日弃之与她说过的南外宗香药局造办监,这也是顾衍气急败坏地给弃之下黑手的原因所在。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弃之利用这次事件,把顾家翻了一个遍,把他禁锢一年多的方氏母子解救出来,让顾氏香坊失去调香师。顾衍眼下是焦头烂额,没有上等香料的货源,也失去调香师,他更加需要拿下香药局造办监。听闻,他正在泉州城各处香坊,高价收香。

        而顾衍肯定没有想到,沉水章也加入这次的竞争。

        两方都志在必得。

        杜且得知章以行也出席接风尘后,从知府衙门的后门悄然离开。她回到家后,第一件事情是打开章家送来的乳香。

        乳香是禁榷商品,唯官方售卖,与黄金同价。这三箱乳香可谓是价值连城。

        坊间传闻沉水记章家已大不如前,举债离京。可他偏偏一到泉州后,出手就是三箱乳香,还是大摇大摆地抬进沈家。

        杜且先前也没注意过,细细思量一番后,她打开三口箱子,命人把上层的乳香取出,露出下面一层的……

        “木板?”弃之眼睛都直了。

        他在接风宴上与各国使节混了个脸熟,酒酣耳热之际,眼中哪有贸易,只有助兴的舞娘与佳酿,他便装醉离开去寻杜且。守在门口的小满告诉他,杜且已经先行离开,他也没有久留,带着苏比和小满一起回来。

        没想到,一回来,看到的却是开箱时刻。

        “沉水记的箱子还是特制的?”弃之啧啧称奇,“说好听点是三箱乳香,可其实一箱只有一块。这出手,也太大方了……”

        杜且倒觉得很正常,“章子安若是出手阔绰,那便不是章子安了。”

        遇事便跑的性子,从小到大没有变过。他又怎会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往沈家送聘礼!

        他这是在变相告诉东平王,他章家还是有实力的。而他似乎也笃定,杜且不会收下,这乳香等于没有送出来。可杜且许久没有归还,说明她收了这个聘礼。

        于是,他着急了,向东平王请旨娶她,不就是为了让她把乳香带回章家。

        隔日一早,章家的拜帖便来了。章家独有的帖鉴杜且并不陌生,但熏的香却并非章以行惯用的沉水香。他向来认为,最贵的香料能合出最好的香品,龙涎为骨,沉水为血,无甚新意,除了贵之外,只剩俗不可耐。

        但这张拜帖却是清新的果香,用的方子是闻思香,平价易得的荔枝壳、丁香、松子仁。与方氏在夏日香会上的香方异曲同工。

        能用这款香的人,也就是杜且的姨母姚氏,秉承姚家人勤俭的本性,从不铺张浪费。但这张帖熏的香却

        有些淡了,不似刚熏的。可见这帖子熏的有些久了,或者熏香的人不在。

        姚氏的拜帖都来了,杜且也没有不见的道理,当即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裳,鬓边簪了白花,淡扫蛾眉,脂粉淡抹,一副守孝寡妇的寡淡清冷。

        章以行刚到泉州不久,一大家子人暂时住在沉水记在城中租用的商铺后堂。院子不大,和临安城的章家大宅相比,还没有姚氏居住的院落大,统共也就两进院落,前院是议事之所,后院三个大厢房,住了章家一大家子人,十分拥挤。

        杜且已有五年未见姚氏。她随杜少言外放福建路后,便再也没有回过临安。嫁人后,与这位姨母也未有书信往来。可姚氏一到泉州,便想起她还有这样一位外甥女,仿若这五年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姚氏忘了不打紧,可杜且没忘。

        杜且脸上不见热络,但礼数却依然周全,开口便是试探:“许久不见姨母,姨母怎生老了许多,也不知我阿娘如何。姨母这趟来,阿娘可有东西捎给我?”

        姚氏确实老了不少,华发丛生,脸色不佳,被杜且一顿抢白,脸色更是难看。章家悔婚而使杜且被赐婚,守了三年的活寡,姚氏也预料到见了杜且,绝对听不到和善的话,但也不会是如此直接的奚落。

        “你娘去了灵隐寺礼佛,我出京匆忙,未来得及见她。”

        这是吃了闭门羹?

        杜且心下了然,“京里发生何事,姨母出京为何如此匆忙?”

        姚氏脸上滚过一阵慌乱,但她很快堆起笑意,“也没什么,我原是不准备来的,后来想着出来散散心,子安订的船第二日便要启航,这才匆忙了一些。”

        “姨母离京,姨父怎会放心呢?”

        姚氏神情微僵,“你,你姨父已过世三年。”

        杜且这才确认章家的变故因何而来。她与家中书信没有断过,可双亲从未提及过此事。由此可见,母亲与姚氏姐妹之间,已经没有往来,而母亲应是刻意不与她说起,不想再与章家有瓜葛。

        “终是我们章家愧对你,阿娘她未与你说这些事情,心中有气,也是人之常情。”

        杜且并没有被打动,三年过去,所有的歉意都是惺惺作态的言不由衷。她并不想与她一道追悔过往,也不想说出原谅的话,那不是她的本意,也不想有违本心。但姚氏这般说辞,倒是在说她阿娘小家子气。

        “阿且本不想与章家再有瓜葛,只是子安送了礼到沈家,闹得全城皆知。这礼我本是不想退的,你们章家既然能拿出手,我也没有退的道理。但子安的恶心之处在于,他把这礼当聘,还说要娶寡妇过门。这是以为我杜且好欺负吗?”

        姚氏神情复杂,没想到杜且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知书达礼,待人接物总是小心翼翼的士家闺秀,她变得直接而又无礼。从她一进门说的第一句话,无一不在表达她压抑许久的怒意和此番到来的不耐烦。

        姚氏避而不答,说道:“我听说,你夫君没了。一个人过得很艰难吧?你姨父刚没的头两年,我终日发呆,无所事事,还好子安这孩子孝顺,总想着法子让我开心。”

        杜且清冷的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淡淡地回道:“我嫁进沈家时,便是一个人。可没有那些白首不离的相守誓言。从未得到,又何言失去。一个人,并没有想像中的艰难,姨母养尊处优惯了,难免会觉得不易。若是姨母也有着和我一样的债务,又怎会无所事事,伤春悲秋。”

        完全不留情面,就像是一记记的耳光无情地打在姚氏脸上。

        “三娘,你怎能如此,如此……”

        “粗鄙吗?”杜且面露微笑,眼底却没有笑意,“这是你们章家欠我的,即便你是我姨母,你也该受着。”

        姚氏流下两行清泪,“孩子,你怎么变成这样?很多事情我也是身不由己,子安是一样。他待你

        之心一如从前,听闻你夫君的死讯,他立刻动身来到泉州,只为了兑现你们年少时的承诺。我也是怕一人难以应付,这才与他匆忙而来。你若是要怨,你便怨我一个人,千万不要怪子安,他也是迫不得己。”

        这番说词杜且早有预料,但她已经没有感觉了。什么身不由己的废话,拿来骗骗少不经事的她,或许有些用处。可她一个人熬过漫长的三年,早已没有任何的期待。

        “今日阿且来,是来归还所谓聘礼的。”杜且划下楚河汉界,“寡妇门前是非多,还请姨母和表兄不要坏我名声。”

        “杜且,你……”姚氏一手捂住胸口,气息起伏,“子安为你而来,你就算有什么气,也该消了。”

        杜且让春桃扶姚氏坐下,倒了一杯水,“姨母莫要生气,若连这几句话姨母都要气成这副模样,那也太不值当了。表兄与姨母究竟为何而来,你们心里清楚,不用拿阿且当幌子。阿且不是当日的三娘,阿且在泉州城三年,是沈家的掌家大娘子。”

        杜且没有继续与姚氏纠缠不清,有些话点到即止,看破不说破,算是给年少时照顾她长大的情面。

        出门时,杜且遇到回来的章以行。章以行手里还抱着一个女娃娃,大约两岁多的样子,玉雪可见,衣着华贵。她打算低头越过他,却见他身后还跟了一个四五岁大的男孩,见了她怯怯地抓住章以行的衣袂,唤了声“爹爹”。

        这便是所谓的迫不得已吧!

        杜且若是没有记错,章以行娶户部侍郎千金为妻也不过三年,这四五岁的孩子究竟是怎么来的,并不难猜。

        她当时何其天真,还在眼巴巴地等着他会星夜赶来娶她过门,救她脱离苦海。

        可现下看来,一切都是那般可笑。

        “阿且……”章以行把女娃交给乳娘,急急地追出来,“那天你看中的乳香,我已经让人送到沈家。你还有什么香料想要,尽管告诉我。”

        杜且可半点没有推辞,淡淡地道:“香料定然是要物尽其用,才算物有所值。章子安,你认为香料最极致的用法,应该是燃烧之后散发的香味吧。”

        章以行当然不会持反对意见,附和道:“阿且说什么都是对的。”

        “那好。”杜且朝马车前的杜平点了点头。

        杜平带人把车上的三箱乳箱搬到章家门前,打开。

        “这是你送到沈家的乳香没错吧?”

        章以行的目光在三口箱子之间徘徊,迟疑片刻,“没错,是我命人送过去的。”

        杜且又问:“聘礼,是吗?”

        章以行看不懂杜且,只能被动地回答道:“阿且,这是我当年欠你的。”

        杜且继续逼问:“照你这么说,这是在补偿当年?”

        章以行换了一种说法,“当年没能娶你是我终身的遗憾,但现下我能给你一个名分。”

        “既是说当年,那也好。”杜且接过杜平不知何时弄来的火把,“当年之事早已成过往,你我早已恩断义绝。既是你说补偿我当年,但我不收这礼显得我小气,我若是收了,又给你机会以为还能再续前缘。既然如此,你也同意香料最极致之处,在于燃烧之后浓烈的香气。不如,便继续遗憾吧,”

        章以行脸都青了,他不曾想过,杜且会用这样的方式来羞辱他。

        “心里难受?”杜且面无表情,“往寡妇门前送聘礼,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不,你章子安从来只有你自己,不会想别人会如何!你觉得你现下说要娶我,是对我过往三年的救赎,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杜且没有迟疑,手中的火把脱手,落在相连的三只箱子中间。

        “你……”章以行想上前,却被杜且冷冽的目光逼退。

        “不就三箱乳香而已!”杜且看着烈火燃起,“赔不起我的三年,也买不了我往后余生。”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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