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回去了

她已经找了有半月了，好像，许小舟真的不会回来了。
  她走走停停，眯着眼举目四望，驼铃声幽幽传来。
  前方是有几头骆驼，拉着一辆金顶大车，由远及近经过了她。
  那大车的帘子掀开了，车中的两个人的笑声传到她耳中。
  她猛然抬头，许小舟穿着矜贵的长衫，笑容璀璨，头发辫成精致的辫子，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她，风轻云淡，仿佛没看到一般，很快便移开了。
  “许小舟！”她喊了一声，快步跑向车子。
  许小舟像没听到一般，只是略惊讶地抬头看他一眼。
  她朝他挥手：“许小舟！“
  许小舟的对面坐着一个红衣女子，她转动着眼珠，看了看追着车子的郑宝儿，道：“你认识她么？“
  许小舟皱了皱眉头，摇着头道：“不认识。“
  “哦。“红衣女子展颜一笑，轻轻放下了布帘。
  “小舟，我是宝儿啊！“
  帘子放下，坐在车里的男人，听到这个名字，胸口一阵钝痛，仿佛被人重重的打了一拳，接着，他惊讶地发现，从自己眼中落下两滴眼泪。
  他擦了擦眼睛，奇怪地道：“我这是怎么了？胸口闷的很。”
  郑宝儿停下脚步，望着金顶大车走远，驼铃声越来越小。
  她微喘着气，心中万分疑惑，虽然他穿着西域人的袍子，头发也梳成了辫子，但他那副模样，她岂能忘？
  他一笑，细长双眸斜飞，像只狐狸。
  可为何他对她置之不理？看她的眼神那般陌生？
  是她认错人了么？
  她的白骆驼跑了过来，站在她身旁，蹄子轻踏着细沙，她轻轻梳理下它的鬃毛，自言自语：“我不会看错的，那就是他。”
  许小舟不会不理她。
  从江南回来的路上，她轻皱下眉头，他都能察觉，嬉笑着逗她开心，她不想说话时，他就围在她身边说个没完没了，非得让她开口不可。
  一拉缰绳，轻轻一跃，她已坐在驼峰之上，叱了一声，白骆驼撒开蹄子小跑起来。
  越来越近，那辆大车的金顶在阳光下闪着光芒，郑宝儿双腿一夹，想要重新追上，这时，从沙丘旁跳出几个拿着弯刀的西域男人，拦住她的去路。
  他们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话，郑宝儿听不太清，她轻声道：“你们是要打劫么？可惜我身无分文。”
  那几人见她说中原话，其中一人上前，用不流畅的话道：“娜仁公主有令，不许你再跟着，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郑宝儿心想：“原来那红衣女子是一个公主，是她不让小舟见我么？可我总要再见他一面，问问他为何不认我？还有孟姥姥是被何人所害？“
  “我朋友在那辆车上，烦请几位大哥让路，我与他说几句话。”
  她虽学了武功，但骨子仍是斯文，凡事先讲道理，从未想过在江湖上行走，双方相遇，只需打赢即可。
  “我说的话你没听见么？敢再跟上前一步，”那人抽出了弯刀，刀光晃了一下，白骆驼受惊地仰头嘶鸣一声，载着郑宝儿掉头往回奔。
  那几人哈哈哈大笑起来，见郑宝儿这样一个娇弱的小姑娘，刚一见刀就吓的丢了魂，也不再理会郑宝儿，扬长而去。
  过了好一会儿，郑宝儿才稳住白骆驼，重新悄悄跟了上去。
  这次，她不再追那么近了，只是远远的跟着，一直到了一处山野谷地，这里有大片大片的草原，上百顶帐篷散布其间。
  夜半时分，人们都已入睡，清冷的星子在天边闪烁。
  郑宝儿悄然潜进一个帐篷，白天她看得清楚，许小舟住在此处。
  里边亮着一盏灯，许小舟正躺在床上，手中还拎着一壶酒，眯着眼睛哼着曲。
  他穿着寝衣，衣扣随意系着，神情放松悠闲，并不见伤心。
  “小舟。”她轻喊一声。
  床上的男人吓了一跳，腾的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借着昏黄的烛光，看清是白天跟在车子后面呼喊的女子。
  那时，她朝他兴奋的挥手，嘴里喊着“许小舟。“
  许小舟。
  谁是许小舟？
  大白天见她，她瘦瘦弱弱，一身衣服又脏又破，脸上皮肤被晒的脱皮，一片一片的，像蛇皮。嘴唇干裂着，只有那双眼明亮如秋水。
  他想不起何时认识这样一个“流浪儿“，况且汗丹族的娜仁公主就坐在他身旁，他只顾着跟娜仁说话儿，那有功夫去多看她一眼？
  晚上看不清那些蛇皮样的皮屑，这女孩儿瞧着还挺顺眼，瓜子脸，安静地望着他时，像湖边的红柳，温柔清雅。
  他笑了笑：“哟～小美人你怎么追到我屋里来啦？“说着上前拉她的手。
  郑宝儿秀眉簇起，疑惑地看着他的表情，他的眼神，他怎么装的如此自然？
  她没有挣开他的手，轻声道：“许小舟你怎么了？莫非有人胁迫你么？你放心，我来时仔细察看过，这账外四周不见有人……“
  边说边反手握着他的左手，拉开袖口，他手臂上还戴着那个珊瑚镯子。

  她举起他的手，“你还不承认么？“
  许小舟似是很吃惊，后退了半步，然后握着那个深红珊瑚镯子，他的眉毛渐渐皱在一起。
  郑宝儿心想，他终于愿意认了么？
  过了许久，许小舟忽然说：“你这个丑女人，你到底是谁？我告诉你啊，我不叫什么许小舟，老子叫哲术！“
  许小舟本想逗弄一下她，可适才她举着他的手，眼睛盯着他手腕上的镯子看时，他心口一阵烦闷。
  而他也不知自己何时手上戴了这镯子，就仿佛它与手腕是一体的，难道是娜仁公主给他的？
  他摸了摸脖子上的一个象牙挂饰，了然般点点头。
  郑宝儿错愕，继而恼怒，说道：“孟姥姥你也不认得了么？“
  许小舟转过身，绕着她转了两圈，惊讶地问：“你还知晓我有姥姥？我们见过面么？啊……你是来找我姥姥的，真不巧，孟姥姥去中原啦！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郑宝儿愣住，心中震动，小舟……他连姥姥的死都忘了么？她不由自主叫了声：“哲术？”
  许小舟问：“什么？”
  郑宝儿垂首，不知如何说，孟姥姥死的时候，许小舟痛苦难当，而此时他的轻快潇洒是发自内心的。
  “哲术？你睡觉了么？”外面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
  郑宝儿低声道：“今晚我在月儿湖等你，你务要来。“
  不等他作答，郑宝儿从窗边跳出，随即伫立在黑影中。
  帐内传来一男一女的对话声，“娜仁公主，你怎么来啦？快坐快坐。“
  “哲术，我怎么听见你帐内有人说话儿？“
  “有么？有么？你听错了吧？“
  “我说过，哲术，你不许再叫我公主。”公主娇嗔。
  “好好好，娜仁，娜仁？娜仁？”许小舟独有的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娜仁咯咯笑了起来。
  郑宝儿不想再听，转身就走。
  月儿湖。
  湖水倒映着红柳，圆月洒着清晖。
  郑宝儿坐在湖边，等到星星都已疲倦，黑丝绒天空低垂，四周安静之极，连风都没有，她手中一下一下拔着芨芨草，心里也这样清凉空荡。
  有一晚上，许小舟跟她在这湖边坐了一夜，皎洁的月光照在两人身上，也这样安宁，她唱了一首吴曲，是江南人人会唱的曲子。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他手中拿着一根树枝做剑，在又低又大的圆月下舞着，他在半空中旋转，手指长空，又像跳舞又像练武。
  一曲毕，他也停下来，坐在郑宝儿身边，两人都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天空泛起鱼肚白，又升起一条条霞光。
  快天亮时，他忽然道：“也不知我娘是何模样，我想着，总要像宝儿这样。“
  郑宝儿抿嘴浅笑，“哎——“
  许小舟一扭头，盯着她不动，郑宝儿见他神情严肃，刚要开口，他整个人就扑了过来，把她按在草地上，厉声说道：“你说什么？“
  他的目光锐利，黑眸有说不清的光芒，郑宝儿忘了挣扎，眨动着眼睛看着他。
  他却忽然松开手，坐在地上哈哈哈大笑。
  郑宝儿拢了拢身上的皮袍，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脚，身后传来人趟过芨芨草的声响。
  她回头看，许小舟嘴里衔着一根草慢悠悠走过来，大剌剌坐下来，声音干脆地问道：“说吧，找我何事？“
  郑宝儿低声道：“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那晚上刮了大风暴，刮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你就不见了，这些，你都忘了么？我是……郑宝儿啊。“
  许小舟吞咽下口水，压住心中突然升起的那股烦乱，如常一般笑了，张开嘴，恍然大悟般：“我想起来了……宝儿是吧？“
  郑宝儿一喜，眨了眨眼，明眸流盼，“小舟，你终是要说实话了，你快说，为何假装不认识我？“
  温柔的月光下，少女的眼中有动人心魄的光彩，若不是他在白天见过她的模样，若她皮肤白皙细嫩些，没有那么些毛毛躁躁的皮屑，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呢。
  他眼珠转动，靠近她，嗓音低沉：“你亲我一下，亲我我就告诉你。”
  郑宝儿一下子站起身，道：“许小舟！”
  许小舟也站起来，看她气恼的模样，笑出了声，然后伸出手，揽住她的头，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淡淡的幽香钻进鼻中，他深深吸了一口，又要再亲一下，忽地，他的心又像白天那般一阵钝痛，他不得不松开她，喘着气，困惑地望了望四周，又望了望她。
  宝儿也想起那日，他也是这般揽着她的头，在她额头亲了一下，温柔又缓慢地道：“宝儿，我真喜欢你啊。”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清清凉凉的大漠晨光，就像荡漾着的江南流水，郑宝儿尚未察觉他的异样，心里一阵慌一阵难过。
  她找了他半月有余，一个人翻越了那么多的沙丘，走过了那么多日日夜夜，风沙刮在脸上都不觉得疼了，终于找到他了。
  这半个多月，他都做了什么？
  郑宝儿嗓音有些哽咽：“姥姥她……“
  她刚一开口，许小舟就丢给她一个包裹，大声道：“喂，老子不管你是认识孟姥姥，还是要缠着老子，你都不要再来找我啦！这些个银子，你拿去吧，不用谢我啊，走啦！“
  郑宝儿抬起头，满眼愕然，不可置信，他根本未认得她，他刚才不过是诓她罢了。
  许小舟也不看她，转过身，扬扬手，潇洒道：“走啦！“
  一刹那，郑宝儿眼眶酸胀，喉间难受，她深吸一口气，对他的背影道：“许小舟，我走啦！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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